▲ 冰雪太白山,太白山位于宝鸡太白县,第四纪冰川遗迹夏日不化。图/视觉中国
-风物君语-
八百里秦川开篇之地
关中平原,从来不缺历史沧桑。
在这片土地上,绵延不绝的秦岭与亘古流淌的渭河,自西向东平行推进,如同打通了华夏文明的“任督二脉”。山河之间,周、秦、汉、唐,纷纷走向鼎盛又分崩离析,平原上的日出日落,就像是一个个王朝远去的背影。
▲ 自宝鸡太白县翠叽山俯瞰县城。摄影/马晨
而宝鸡,正是这八百里秦川的开篇之地。
无论是最早开启农耕社会的周人,还是最先建立封建王朝的秦人,在一路东进成为山河共主之前,都曾选择在宝鸡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世人皆知“得关中者得天下”,却不知“得宝鸡者得关中”。
▲ 宝鸡陇县关山草原,历史上是重要的军马场。摄影/马晨
她甚至比西安更“古老”。几乎每一座博物馆,都心心念念着拿一件来自宝鸡的青铜器当“镇馆之宝”,而在宝鸡贾家村出土的西周青铜器何尊上,刻有的“宅兹中国”铭文,正是“中国”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
最早的“中国”从何处来?宝鸡低调、古朴的气质,就如同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一般。
同样处在关中平原,如果说占据了中心腹地的西安,是王侯将相们大展身手的舞台;那么位于甘、陕之交,把守着咽喉要道,又坐拥沃野千里的宝鸡,则更像是支撑着这片王图霸业的大后方——
宝鸡以北,是奠定了中华文明厚度和深度的黄土高原;往西,又与甘肃天水隔六盘山相望;其南,则盘踞着素有“华夏龙脉”之称的秦岭山脉。三面高原、山岭的环绕,使得宝鸡的地形狭长,城市集中在河流两岸,犹如一条通往关中腹地的窄道。
▲ 宝鸡地形图,其中的太白山是传统意义上的秦岭主峰,也是青藏高原以东、中国大陆的第一高峰。 制图/Paprika
宝鸡虽然多山,却不缺乏水的灵气。自凤县嘉陵谷发源的嘉陵江,一路西去南顾,滋养甘肃陇南与山城重庆,而发源自甘肃鸟鼠山的渭河,从黄土高原的沟壑区蜿蜒而来,穿过山高谷深的秦陇山区,最后由宝鸡“破关而入”,一路浩荡东去横贯整个关中地区。渭河中裹挟的巨量泥沙,则由于河流冲出山区后流速减缓,逐渐堆积成陆,塑造出了沃野千里的关中平原。
▲ 宝鸡金台区六川河。 摄影/胡熠
因此,宝鸡一方面南有天险、北有屏障,成为了连通秦、陇之间的要道;另一方面又拥有丰沛的水源和肥沃的土地,在《尚书》中,宝鸡所在的“雍州”一度被称为“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坐拥天下第一等的良田,极利于农植。
▲ 宝鸡陇县新集川乡,大西北的梯田风光。 摄影/左雪兰
最先开发利用这块宝地的,是迁徙至此的周人。
3000多年前,原本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周人,几经辗转,在古公亶(dǎn)父的率领下第三次南迁至陕西岐山(今宝鸡岐山县)一带,立国为周。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认为自己是“农神”后稷子孙的周人发挥特长,将沃野化作万亩良田,迅速壮大,时至今日,在岐山脚下,依然有一块高高隆起的周原遗址。
▲ 宝鸡市及周边地理形势图。制图/monk
仓禀的充足,使得周人拥有了与商王朝东西对峙的底气,也让他们打造青铜器的技术走向巅峰——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无论是内部的祭祀,还是对外的战争,都需要用青铜器上的铭文来简要记述。等到周人迁都到丰、镐二京(在今西安户县),这些古拙的青铜器大部分都被埋藏在了宝鸡的地下。
▲ 宝鸡国宝级青铜器毛公鼎。 摄影/动脉影
今天的宝鸡被称为“青铜器之乡”。毕竟宝鸡出土的青铜器,无论走到哪都是“镇馆之宝”的存在——除了刻有“宅兹中国”的何尊,还有国家博物馆里的虢季子白盘和大盂鼎,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散氏盘和毛公鼎,上海博物院里的大克鼎……以至于有学者断言:
“世界上凡是有博物馆的地方,就有宝鸡青铜器。”
然而周人对于宝鸡这片土地的开发,只能算是处于“青铜时代”。在此之后,关中平原风云激荡,宝鸡的“咽喉地位”和“粮仓属性”越发显得重要。
▲ 镇馆之宝何尊。 摄影/动脉影
得关中者得天下,得宝鸡者得关中宝鸡,似乎是一个特别适合“逆风翻盘”的地方。
牧野之战中以弱胜强的周人如此,在汧渭之会(今宝鸡凤翔县)养马的秦人同样如此。秦人的领袖秦非子,最开始只是一个为周天子养马的“弼马温”,因养马有道,才获得了一块小小的封地,还面临着西边犬戎的侵扰。
▲ 宝鸡历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有一段风云际会的历史。制图/巽
或许每个“弼马温”都有着大闹天宫的梦想,当一场“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实则是内斗)葬送了西周,早已兵强马壮、摩拳擦掌的秦人开道陇山,攻下戎人占据的岐山,并在宝鸡境内几经辗转——从陈仓(今眉县)到平阳(今陈仓区)再到“雍城”(今凤翔),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
▲ 宝鸡凤县。 摄影/陈宏伟
此后,秦国实力大增。到秦穆公时,秦和晋还处在“秦晋之好”的蜜月期,晋国发生了饥荒,秦国就从秦都雍城(今宝鸡凤翔)筹集了万斛粮食,由渭河、汾河等水路运往晋都绛城。八百里路途运粮的船只首尾相连、络绎不绝,宝鸡的物产之丰饶可见一斑。
秦一统天下后,在今天的宝鸡地区设立了陈仓县。随着周、秦定都,关中的地位迅速提升,作为关中要塞的宝鸡,时时刻刻都在决定着历史的走向。
▲ 刘邦、韩信、萧何的塑像矗立在褒斜道的入口处。摄影/李平安
楚汉争霸时期,韩信为了稳住项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中所谓的栈道和陈仓,可能就是今天宝鸡和汉中之间的褒斜栈道(眉县斜峪关到汉中勉县褒城)和陈仓道(出散关,经凤县抵到汉中)。假如没有宝鸡崇山峻岭的迂回,刘邦回关中平定三秦,最后“逆风翻盘”,未必有这么容易。
这个小小的陈仓县,同样让“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吃尽了苦头,在第二次北伐时,蜀军以陈仓为突破口,竟被一位“无名小卒”阻于城下二十余日,最后早早收兵;最后一次北伐时也是在宝鸡地区,诸葛亮屯兵渭河南岸的五丈原与司马懿隔河对阵,最终积劳成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五丈原诸葛亮庙。 摄影/李文博
相比于秦岭古道的迂回曲折、勾心斗角,宝鸡西北部的关山草原,则颇有种“骏马秋风塞北”式的快意。
汉代时,关山一带牧养的马匹数量达到三十多万,尚未及冠的霍去病首次出兵匈奴,就是率万余精骑由关山出陇西,沿着祁连山直驱西北,长途奔袭,一战封侯;到盛唐,关山的牧马业更为发达,唐人“仗剑走天涯”的江湖梦里,少不了有匹来自关山草原的银鞍白马作陪。
▲ 关山草原秋色。 摄影/陈宏伟
大唐风华之盛,也默默藏在宝鸡扶风县法门寺的地下,这里因安置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而成为唐时的佛教圣地,也埋藏了唐历代皇室供奉的珍宝。直到1987年5月,这枚全世界唯一的真身舍利,与两千多件大唐重器一起出土。无论是各色唐代丝绸,还是最早和完整的唐代宫廷茶具、来自阿拉伯的琉璃器、传说中的越窑秘色瓷……每一件文物背后,依稀都可窥见那个巍巍大唐中西交汇,风耀万邦的盛貌。
▲ 从左至右:法门寺博物馆藏的唐代八瓣团花描金蓝琉璃盘、唐代宫廷茶具飞鸿毬路纹鎏金银笼子和越窑秘色瓷葵口碗。摄影/动脉影
宝鸡出土的周、秦文物,不仅在今天是文物,在唐朝也是文物,如铭刻秦王君臣狩猎的石鼓,在贞观年间出土后,韩愈就专门著有《石鼓文》,为之鼓吹;而描述石鼓的文章原稿到今天,成了文物,乃至历朝历代盗墓者遗留下的工具,在今天,竟然也成了文物!
▲ 中华石鼓园(宝鸡青铜器博物院)。 摄影/陈宏伟
盛世过后,关中地区一度衰落。西安作为煌煌帝都的印记逐渐褪色,筑起了厚重的城墙,成为了军事要塞;而宝鸡也随之变得默默无闻,只作为西北的边防重镇。然而周人的礼乐、秦人的雄心、汉人的气度、唐人的浪漫,却早已镌刻在宝鸡这座古城的记忆里,并且常看常新。
▲ 宝鸡金台观,“离天只有三尺三”。 摄影/马晨
宝鸡,为何能一直“其命维新”?今天的宝鸡,则常常被戏称作全陕西“最适合养老的城市”。
的确,宝鸡的历史是庞然而静穆的,从周秦的西岐(雍州),到隋唐的陈仓,就连最年轻的“宝鸡”之名,也在唐代就已出现;然而宝鸡的山河却是温润而包容的,人与故事,也从来都是流动常新,可以说,今天的“凤凰城”正当年轻。
▲ 铁路枢纽宝鸡。 制图/Paprika
和石家庄一样,她也是被火车拉来的。
见证了新宝鸡飞腾之初的,是一条从清末一直修到建国初的传奇铁路——陇海线,这条铁路东起连云港,西至兰州,远接欧亚大陆桥,可谓见证了自清末至新中国以来的每一件大事。自古为入蜀之道,又联结关中沃土的战略要冲宝鸡,自然也因它,成为历史洪流上的一个重要支点。
▲ 渭河峡谷宝鸡峡,陇海线宝鸡-天水段。 摄影/郑斐元
1936年末,陇海铁路西安至宝鸡竣工,抗战全面爆发后,陇海线成为当时面临战事和饥荒等诸多灾难的河南人的救命线。接纳了大批肩挑家当“河南担”的宝鸡城,人口激增十倍。河南人也成为宝鸡发展的重要根基,直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宝鸡老城区仍被称为“小河南”。今日汉中路北口的河声剧院,便是由著名豫剧表演家常香玉在抗战时期创办,依稀呼应着新宝鸡飞速崛起的青年时光。
▲ 陇海铁路杨连弟桥,是这条铁路贯通东西的关键工程。 摄影/王嵬
与人一起涌入的是大量来自抗战前方的物资与实业。以荣氏家族的申新纱厂牵头,由上海和汉口还迁来雍兴公司和西北机器厂等工厂,当时在宝鸡新办和新增工厂达1000多家,沿铁路干线的虢镇、十里铺、蔡家坡等普通村落,都逐渐发展为新兴的村镇。
1940年途经宝鸡的茅盾说“陇海铁路,川陕大道,宝鸡的地位是枢纽”实在是非常精准。建国后的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宝成铁路,则让川陕大道升格为钢铁洪流,天府之国的资源穿越秦岭,在宝鸡汇聚,再走向全国,成为新中国工业化大时代的养料。
▲ 川陕公路宝鸡段,抗战时期入川的必经之路,宝成铁路就在山谷之中。摄影/缪克明
从抗战、到“一五”计划、再到三线建设,铁路带来了人流与资源。围绕着宝鸡站展开的经一路、经二路,日后成为了宝鸡老城区的中心。渭河滋养出人民与良田,也灌溉出一条重轻兼具的工业带:有西关一带的火车周边工业、宝光路上的7107厂与清姜路的宝成厂这样的国家战略工业,也有一路东向的石油、机械、日化、烟草……无论是重工,还是日计民生,宝鸡造,样样都行。
▲ 渭河穿过宝鸡市。 摄影/马晨
宝鸡,就这样成为西部地区新兴的一座工业城市。再加上1997年自昔日萧关古道上修起,沟通“天下右地”宁夏固原的宝中铁路,宝鸡成为一个连接中原、巴蜀、西域的大十字枢纽中心,GDP几近西安的“陕西第二城”,长岭冰箱,宝花空调,宝鸡啤酒……都曾是冲出宝鸡,走向全国的骄傲。
这是宝鸡的高光时刻,然而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宝鸡“醒来早,起来迟”,囿于厚重文化,束手束脚的“旧邦”气质,在全面开放的市场洪流下显得格格不入,宝鸡的交通枢纽地位,也随着兰渝铁路和“新蜀道”西成高铁的修通,逐渐失位,显得落寞了。
▲ 宝鸡金台区东岭皇冠假日酒店,宝鸡最高楼。 摄影/马晨
光环失却,宝鸡人依然是关中最懂生活的那一个。
“工业城市”、“移民城市”、“花园城市”很难一起并称,但宝鸡做到了,这里可能是大西北绿地占比最多的一座城市,渭河流经全城,公园也沿着渭河两岸流动到宝鸡生活的每一处。
▲ 宝鸡人民公园。 摄影/胡熠
宝鸡人也如同宝鸡城,在西北诸地的豪迈粗放之间,拥有难得一见的齐整精微气质。他们生活可以慢,但并不若东去的长安人一般散漫,而是慢得精细扎实,有条有理,从剪纸、马勺脸谱等回转顺达的民间手艺上,同样可见一斑。至于千秋岁月里的那些华章,早已化作宝鸡人隐然心底的骄傲。
▲ 宝鸡传统民俗陇县社火表演。 摄影/陈宏伟
西府味道,亦与关中味道和而不同。什么是西府味道呢?是对地道陕味油泼辣子的钟爱,也是一碗普通“凉皮”能有百样做法的地道,是早起一碗豆花泡馍配着油汪劲道的擀面皮,也是正餐里薄、透、光的臊子面“一口香”与同款酸香的臊子排骨,是在岐山下周原轻酹的一尊西凤美酒,也是不徐不疾之间,对“颇烦”生活的一声“nia nia yo”之叹。
▲ 图1、2:西府老街店家正在制作臊子面、擀面皮;图3:岐山县的特色美食瘦肉臊子夹馍和辣子面,图4:宝鸡县城庙会上的各色食品。图1、3、4摄影/陈仓识火,图2/陈宏伟
不管人们来自峥嵘秦陇,厚重中原,还是锦绣巴蜀,终究会习惯这一片八百里秦川的开篇之地,留下属于自己的奔腾岁月。就像“中国钛谷”带来的钛合金,成为航天航空这“中国新凤凰”的基石,凤鸣之地虽怀千秋肃穆,但西府的凤凰精神,总是涅槃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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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苹果、九月
图片编辑丨DCzhang
地图编辑丨Paprika、monk
设计 | 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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