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城市重新被暖阳覆盖，生活的温度正在恢复。今年元旦在上海宝龙美术馆开幕的“永恒的巴黎——法国现代人文主义摄影大师维利·罗尼经典摄影作品展”，以185件记录生活、休闲、旅行场景，捕捉街道、工厂、郊野瞬间的照片，展示了日常生活的魅力。展览将持续到3月底，并对医护人员免费开放。
巴黎的“街头诗人”
提起维利·罗尼，人们不一定能马上对得上号，但他最经典的一张照片却很深入人心。
在2014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出版的维利·罗尼摄影集《那一天》的封面上，一个小男孩左臂下夹着一根长长的法棍面包，乐不可支地跑过小巷。
这幅作品拍摄于1952年5月，名为《小巴黎人》，男孩的情绪、街巷的光影，还有法棍这个显著的“标签式道具”，让照片广为流传。70年后看这张照片，还觉得活灵活现。
拍下这张照片时，罗尼42岁，已是一位活儿多、颇有名气的新闻摄影师。他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1910年8月14日出生，父母都是东欧移民。22岁时，罗尼从部队复员，因开照相馆的父亲病倒，他不得不到照相馆上班。他并不爱拍刻板的人像，有空就溜出去拍自己的作品，休息日也都在大街小巷转悠，寻找有趣的场面。
一家妇女杂志在1952年委托罗尼拍摄一组照片，主题很特别：“一个离家25年的记者重返巴黎，看到了什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罗尼拍摄了喝咖啡的法国人、提着公文包的保险经纪人、赶着羊群走过凡尔赛门的牧羊人，等等，夹着法棍的小男孩是“这组照片中最好的一张”。
“不确定是不是在高峰时段，我守在面包店门口，希望取到好景。”回忆这张照片的拍摄过程时，罗尼说：“直到我看到一个认真数钱的小男孩经过，我向他解释并提出我的要求：迈着像从体育馆出来的欢快脚步，把法棍夹在左臂下方。”
“第一次他有些紧张，第二次就完美了。”很多人以为这个孩子是罗尼的儿子文森特，其实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巴黎人”。虽有“摆拍嫌疑”，但罗尼对照片场景的设计是基于他对城市生活的深刻理解。在宝龙美术馆这次展览“永恒的巴黎”的185张照片中，有一些是“设计”的场景，而更多则是来自惊喜的发现或拼尽全力寻找到角度所得。
罗尼很长寿，活了99岁，在77年的摄影创作岁月中，他亲历两次世界大战，见证了1930年代波澜壮阔的法国工人运动、1944年巴黎解放及法兰西民族复兴、1968年“五月风暴”等重大历史事件，无数次受媒体委托拍摄大场面，也不断在街头巷尾寻找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与柔情。
1951年，罗尼与布拉塞、布列松、杜瓦诺、伊齐的作品在纽约当代MOMA举办“法国摄影师五人展”（Five French Photographers），开启了他的国际声誉。他一生曾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全国摄影艺术奖，威尼斯双年展金奖（1957）、纽约露西终身成就奖等奖项。
因为擅长拍摄人物在生活中的情感，罗尼被国际摄影界视为法国人文主义摄影的代表人物之一。郑德馨等翻译的《MoMA摄影史》（Photography at MoMA）中提到，20世纪中叶，“人们正在寻找更有人情味的内容......摄影艺术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势，特别是欧洲艺术家……试图以真诚、率性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解释我们面临的战后社会问题”，“赞美个性和寻求共性之间的平衡使之成为摄影史上一个璀璨的时期”。
《MoMA摄影史》转引艺术史家朱利安·斯托拉布拉斯的观点：“（战后岁月里）贫困使法国人产生了于逆境中实现平等的幻觉，而这种一致的观念是日常生活中的正面现象所塑造的。在这种情况下，杜瓦诺、罗尼、伊齐等人温和的人文主义作品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极具时代感、充满积极能量的画面成为罗尼的艺术风格，他因此被誉为巴黎的“街头诗人”。“我不是属于空街的摄影师，我是道路诗歌的回忆录作者。”罗尼自己也这样认为。
最好的照片总是不经意拍下
《那一天》中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以“那一天”开头，记述罗尼拍摄每一幅照片背后的故事。他把拍下照片时的心理活动和环境状态都尽力说出来，包括拍摄层面把握到和错失掉的东西，场景氛围的形成及意外，拍摄想呈现的意义等。这种讲述照片之外的故事的习惯，也是其作品的特征之一。
罗尼曾说：“我出去寻找与我相似的人，这些形象像是镜子，我在其中看到我自己。”在不得不中断学习音乐，回到家里的照相馆工作之前，罗尼的生活一直与乐谱和钢琴相伴。在展览中，有他1929年在家的一张照片，他的兄弟拍下了夹着小提琴、正在阅读乐谱的罗尼，当时他还是摄影菜鸟，险些把这张照片洗坏。
1978年的工作室自拍照中，罗尼已经变成了秃顶的老年人，正拿起胶卷仔细观看。办公桌上的烟斗台下面压着一个信封，印着一枚很大的高音谱号。音乐元素贯穿了摄影家的一生，在他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乡村市集中打鼓的鼓手、巴赫工作过的莱比锡圣托马斯合唱团的男童歌手、在巴黎情人桥上演奏风琴的流浪音乐家、露天婚礼上一起欢乐起舞的人、街边骑楼下公开演出的弦乐队等。
人们不仅在城市中的一切地方演奏音乐或跳舞，也会劳动、购物、漫游、聊天或独自发呆。“我从来没有寻找过独特的或者独家新闻，我聚焦那些构成我生活的事物，平凡之美总是我最大的情感源泉。”罗尼把摄影创作变成了一次次的发现之旅。
“永恒的巴黎”展览分四个板块，“轶事ANECDOTE”“戏仿PARODY”“柔情TENDERNESS”和“幻想FANTASY”，分别安排故事性的、戏剧性的、情感性的以及幻想性的照片。在图片说明文字中藏着很多秘密，既有拍摄现场的惊险经历，也有多年以后拍摄对象重逢的快乐故事。
在一张1954年圣诞周期间拍摄的照片中，一对骑着小摩托的年轻夫妇正要伺机插入车流之中，坐在后座的女士抱着一个很高的纸箱子，这显然是他们新购置的用品。黄昏时分，恰当的用光使罗尼拍出了非常有巴黎气质的街道景色，小汽车和摩托车优雅的流线型车体彰显那个时代工业设计的风采，人物衣着、店招字体乃至行道树都呈现出兼具质感和浪漫的味道。
罗尼捕捉浪漫、幸福的场面是的确很有一手。虽然照片是凝固瞬间的记录，但他拍下的人们在想的事情似乎一目了然。1956年6月，罗尼在巴黎圣丹尼岛上拍两个男孩玩飞机模型，一个男孩站在足球场的球门框上，看着航模向远处工厂的方向飞去，工厂烟囱冒出的烟正向画面左侧飘散。虽然看起来有些寂寞，但孩子们仍在找乐子。
而在一张1979年的照片中，罗尼第一次乘坐巴黎快速地铁线（RER），在沙特莱站，他看到了3组有摩托车头盔形状保护罩的电话亭，刚好各有两个人藏在里面打电话。罗尼在图片说明中写道，之后他也到过这里很多次，却再也没看到打电话的人站得这么均匀的场面。照片对快速发展的新城、轨道交通和越来越便利的通讯，持一种朦胧的幽默态度。
罗尼非常喜欢巴黎的水岸风光，到国外旅行拍摄时拍下的相似景色也可以形成对比。1959年摄于威尼斯的《新地基路》，拍下了岸边通往码头的独木桥上，一个小女孩走上木板的剪影。远处，人们在聊天、玩水，还有几艘小船驶来。画面的最远处是经典的威尼斯民居建筑。
1956年7月12日，罗尼在完成工作后回去的路上偶遇了一个场面，他因此拍下了自己最经典的作品之一《战神广场早上的第一批游客》。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搬了把椅子坐在草坪上，让一位身着套裙的女士以埃菲尔铁塔为背景为他拍照。女士拿着相机，一只手要按快门，另一只手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拿好黑色的手包，场面很有趣。
罗尼称这是“奇特的一幕”，“清晨，游客们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游览，在被大巴车吞噬之前参观完一个景点，阳光透过云彩组成一面白沙散落下来，就像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大群的游客还没来，这一男一女才有机会从容地搬凳子坐下拍到满意的纪念照。罗尼因此还很感慨，他说，每次为时尚杂志拍广告照片时都耗费很大精力，结果却不一定好，多希望能用像这张照片一样不经意拍下的好图来做广告照片啊！“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拍摄到最惊艳的图片！”
与照片中的人物重逢是快乐的
罗尼对故乡巴黎的街道、建筑都非常熟悉，他了解哪里是人们喜欢的去处，哪些地方又最热闹。他经常到河边蹲点，拍摄桥上的人们、划着小船的人们，因此经常拍到情侣、夫妇炽热的相拥接吻。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20世纪最重要的见证人 维利·罗尼：巴黎》这本摄影集，封面和封底分别有一张罗尼记录爱意的经典作品，它们也都在“永恒的巴黎”展览的第三个板块“柔情”中展出。其中用作书封面的照片是1949年罗尼应邀为《ACTION》周刊拍摄的，他在巴黎塞纳河游船上拍到了一对美国新婚夫妇，“男女都很放松，特别是丈夫”，罗尼写道，这对夫妇坐在竹椅上凭栏看景，远方是埃菲尔铁塔，年轻男子舒展地躺在妻子怀中，两人还牵着手。
封底照片则是从高处远眺整个巴黎的宏大场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站在巴黎巴士底纪念塔上扶着栏杆亲切絮语。“我们双方都谨慎地不打扰对方，他们装着看不到我，或许他们也愿意让我见证他们热恋的喜悦。”罗尼把薄雾缭绕的整个城市、恋人的身影和纪念塔雕花的栏杆拍在了一起，天际线最远处则是埃菲尔铁塔的尖顶，很多标志性建筑也在图中。
“雨后的巴黎是最美的”，罗尼很为这照片而陶醉，令他更为惊喜的是，1988年的一次新书签售会上，他终于和这对夫妻再度相遇。30年后，他们都成了老人，在巴士底广场对面的圣·安东尼奥街上经营着一家咖啡馆。
罗尼也拍过很多名人，比如哲学家萨特、作家鲍里斯·维昂、美妆品牌的创始人雅克·娇兰和摄影同行老友布拉塞等。睿智而富有斗争精神的萨特被他拍得儒雅且非常轻松，布拉塞则很有老顽童的感觉。包括很多自拍照在内，罗尼镜头前的人物总是被挖掘出幽默风趣、温和从容的侧面。
摄影研究者、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林路在专题讲座中说，罗尼是一个怀有深厚人道主义情怀的社会主义者。他以一个职业摄影师的眼光，用写实和自然主义的艺术手法，坚持关注和记录20世纪的巴黎城市生活。他对影像的理解也是坚定的，希望通过摄影传达真正的社会关怀，表达自己真正的内心。
从故乡巴黎汲取养分，罗尼也为这座伟大的城市作出了极为丰富的贡献。他曾觉得，如果能靠全年拍摄巴黎和塞纳河来“获取一份微薄的工资”，自己就幸福得别无所求了。
罗尼一生拍摄的照片有9万多张，他曾去多个国家举办展览。2007年在北京举办“摄影的诞生——一项法国的发明”和“维利·罗尼眼中的巴黎”摄影展，当时出版的中文版摄影集《维利·罗尼眼中的巴黎75年》令很多爱好者为之感动。2014年，除《那一天》外，《黑白的浪漫：维利·罗尼眼中的寻常生活》摄影集由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
读者西柚Sheep比较这几本摄影集，认为《那一天》“更具人文气质，更具一个摄影师的深情”，“《黑白的浪漫》则侧重于作者对摄影的思考，展示他的摄影过程与技巧”。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在《维利·罗尼：巴黎》之外，亦于2021年出版了一本罗尼作品的选集，名为《大师镜头下的猫——维利·罗尼》，收录他1948~1956年间的作品，以他拍猫的照片为主。
此次在上海宝龙美术馆举办的展览“永恒的巴黎”，由博盟文化、法国历史古迹和影像多媒体档案馆（MPP)、法国国家博物馆联盟-大皇宫影像中心（L'Agence Photo RMN-GP）共同支持，作品及图片说明从罗尼亲自制作的6部系列摄影集中选出。展览将持续到3月31日，摄影爱好者在观展的同时，也可以结合一系列相关中文出版物，深入了解这位摄影家一生的创作。
本文照片版权信息：(C) RMN - Gestion droit d'auteur Willy Ronis Localisation : Charenton-le-Pont, Médiathèque du patrimoine et de la photographie Photo (C) Ministère de la Culture - Médiathèque du patrimoine et de la photographie, Dist. RMN-Grand Palais / Willy Ronis
阅读摄影大师维利·罗尼：
《世界摄影大师维利·罗尼眼中的巴黎75年》
[法]维利·罗尼 著
中国摄影出版社 2007年4月版
《那一天》
[法]维利·罗尼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2014年12月版
《黑白的浪漫：维利·罗尼眼中的寻常生活》
[法]维利·罗尼 著
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4年5月版
《大师镜头下的猫——维利·罗尼》
[法]维利·罗尼 著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1年3月版
《20世纪最重要的见证人 维利·罗尼：巴黎》
[法]维利·罗尼 著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1年1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