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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7 23:20 浏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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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和外婆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有遗传性耳聋。外婆更聋些,跟她说话要把嘴巴凑在她的耳边,扯着嗓子喊她才听得见。小时候外婆每次来我家,妈妈都会带着愠怒的样子在外婆耳朵旁边大声说,你听不见,就要少说话,少跟人说话。外婆嘴唇在微微抖动着,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有时我想,妈妈这叫什么话,外人会怎么想,这不连老人说话的权利也要剥夺吗?老人最希望的就是有人听他们说说话,这是我这些年来不常在父母身边的一点辛酸的感受。但又隐隐约约地体会到妈妈这样说的苦心,外婆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常常说出几句不相宜的话来。如果听众是家人,倒也不在意,如果是外人,常常遭人白眼,谁愿意听一些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听不见别人说什么,就无法进入到别人说话的圈子里去,和耳朵健康的人群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我记得在我家的火塘边,外婆要么出神地盯着火堆,要么带着无法形容的像是雕刻出来的表情看着我们几兄妹打闹。我们的声音提高或降低,引不起外婆任何的变化,她的笑容在火光下虽然明显,但我还是觉得有些远,我始终认为外婆是不能听到我们在说些什么,乐些什么。我有意无意做出些夸张的动作,引得外婆的嘴角向两颊翘上去,笑得更深了些,我就想,幸亏外婆还看得见,不然,精灵的外婆怎能忍受既听不见声音又看不见东西的痛苦,这的确是个讨论不清的问题。我又想,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外婆的头脑或许会因为失聪失明而相应地不精灵了呢,那外婆不知道要活得轻松多少!外婆一年中去我家的次数不多,妈妈都这样说她,让我都有些不舒服。当然,妈妈有她的想法,外婆耳聋不是一天两天,自从我大婶娶进门来,妈就开始做梦。妈是这样跟我说的,我梦见你奶奶在家里经常饿着,她跑到你二姨家去,问说有没有冷饭,你二姨就含着泪把锅底的冷饭热一热,又从柜底翻出火腿切了煎给你外婆吃。我当时咂咂嘴,说,火腿肉!妈妈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扇在我的左边脸上,不吭一声切猪食去了。我当时确实不了解一些情况。 外公的耳朵比外婆的稍好使一些,跟他说话时不用把嘴凑在他的耳边,隔着一米多远外加一些手势,他就很容易地听懂别人想要说的意思。我说外公和外婆绝大多数地方不相仿,是因为外婆好像从没有过她高兴的一刻,外婆的脸永远地绷着,里面有无止尽地柴米油盐的烦恼和婆媳之间战火的硝烟弥漫着。跟外婆说话,我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先板下脸来,即便心里还有心仪的玩具,还有小伙伴的召唤,还只得静下心来听她说如何抚养大叔,二叔,二姨,三姨,小姨,小叔,又说到我的大叔如何地软弱,连个媳妇也管不下来。当时我是带着一种心理去听这些事的:我是孩子,你们是大人,大人能解决自己的问题,或者不能解决,也与我没有关系,我能听你说话,是我表现一个乖孩子的本职工作。孩子的优越感不用培养,它与生俱来,不到成年后不能发现,特别是成年后越来越多的烦心事来了之后。 守磨的任务自然地落到了嘴角永远挂着神秘微笑的外公的身上。外婆连磨转的声响都听不到,这对于守磨是无法可想的,磨转快转慢了,粮食下快下慢了,水大水小,单靠一双眼睛不行,还需要一双耳朵。大婶是不会因为两位老人耳聋而放弃磨的运转的,每年可以卖四五个肥猪的诱惑是那样地大。让外公去守磨,虽然夹着些不放心,但这一点不放心很快地张东健整容水河的雪白急流冲得无影无踪了,在大婶眼中,那不亚于雪白的麦面,不亚于巴掌厚的猪脊肥肉的颜色。当然,几年以后,磨房那让大婶乐得合不上嘴的“生意”,是外公的人品和尽职尽忠守磨的极佳证明。 我见过黑水河白得像雪的急流,从满是映山红的老箐子里冲下来,积蓄了几亿年的力量,等着生活在两岸的彝家用拙朴的智慧把它变成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彝家人充分地享用了这自然的厚赐,一代代彝家人将磨奉为神明加以崇拜和供奉,而磨也将自己的职责发挥到极至,它养育不了肥头大耳的城里人,只能滋养些干瘪蜡黄的身板,滋养着这个瘦筋扎骨的民族,也滋养着这个民族不屈的精神,锻造着这个民族的韧性。(二) 在落差很大的黑水河里,有一座磨房是种身份的象征,家底不弱的大叔家也顺理成章地拥有了一座磨房,而且就在路边,单就这一条件来说,我不知道大婶几次曾在梦里笑醒过。从一九八六年起,外公就有了另外一个家——磨房,外公在磨房里吃、睡,在磨房周围养了鸡养了猪,在河底的乱石中间开垦了菜地,按时令种上各种蔬菜,自己吃不完的,就抽空带回家。也只有在这些时候,外公才被大婶想起,说,家里没有菜了,爹要背点回来就好了。外婆因为不知道大叔和大婶怎么想,平时对于磨房的事不怎么插嘴,只是有时她会把难得煮吃一顿的肉偷偷留下几块,然后去河边放牛的时候给外公带去。有一次过火把节,家里的人忙得忘记了去接外公回来。直到一家人拿起筷子大叔才一拍脑袋,对着我小叔大叫起来,你爹呢!小叔一呆,就向河边冲去,才到半路就遇到了我外公,气喘吁吁的小叔一眼就看见外公那神秘的微笑从那被山水冲得一丈多深的沟底冒出来,背上背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几个碗口大小的小瓜,油亮油亮的,有几处瓜皮破损,瓜油浸出来,凝结在斑斓的青绿瓜皮上,映着火把节的阴雨天空,就像小叔眼角的眼泪。 有人问我表弟阿兴,你家里有几个人,他默念了半天说,五个,不对,是六个,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七个,小叔在昆明读书呢。他只能想起五个人来,是因为经常在家的只有大叔、大婶及大女儿阿筛、小儿子阿兴和外婆五个人。小叔在外读书,从高中开始一年才回来两次,也难怪阿兴一时间想不起来。外公也经年累月在磨房里很少回来,只有在没有菜或是家里有重大事情时、过节时才回来。阿兴想不起外公来主要是他人小,他也不像我们这一代一样对磨很感兴趣。他不爱去磨房,他有大婶给他买的其他孩子没有的玩具,后来我一直有种想法,好像这是大婶故意的安排。大婶是绝不会忘记外公的,更不会像阿兴一样忘了我小叔,小叔每年八千,四年就要三万多元的费用是让不供孩子读书的人家伸舌头的数字。我没有细细揣摩过大婶的当时供我小叔读书的心理,总之,她倒并没有违抗我大叔的意思,一直把我小叔供哔业。直到今天,我对这件事还一直琢磨不透:是我大叔的竭力坚持,还是大婶想把兄弟姐妹全部赶出去(哪怕付出这样的代价)独霸家产就不得而知了。(三)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晚,外婆压低声音告诉小叔,今晚你嫂子要让我们去磨米面。小叔后来告诉我,他看见外婆脸颊上有一片红晕,平常看不到外婆那样的行为和表情,外婆平常的动作平常就很敏捷,但是在那天更为果断,仿佛要去做什么大事一样,板着的脸上有一股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向往,眼睛里像做了个什么很大的决定后的坚毅。晚饭桌上,大婶发话了,叫我小叔:阿桃生,晚上你跟妈妈去磨点米面回来,到大年初二我们蒸米糕吃。这时,小叔说他已隐隐约约想到外婆异样的缘由了。 去磨房的路上,小叔说他几乎跟不上外婆,外婆背着三十多斤米几乎是小跑着向磨房走去的,路上外婆也没有跟小叔多说些什么,只是把抖松了的捆米袋的绳子勒了又勒,米袋在外婆的背上就像个倒放大元宝,在黄昏的暮色里泛着一层银色的光,泡过的米的香味从袋子里透出来。他已经闻到米粑粑的香味了,小叔说。 年底,已没有什么人来磨面了,但外公还在磨房里。后来我想,这肯定也是故意安排的了,只不过这一是外婆的安排。小叔说他们一到,外公就去放水,外婆把米倒进磨斗里,眼盯着磨由静到转,由慢转到飞转,外婆的嘴终于裂开来,板着的脸也松弛下来。看着米面从磨沿飞撒下来,外婆压低声音对小叔说,等一下我们焐个粑粑吃。外婆白天异样的缘由终于被证实了。那夜,外公、外婆、小叔三人就关了磨房的门,在磨房的火塘里焐了六个茶杯口大的米粑粑,小叔说,外婆当时说,粑粑做大了会被大婶看出来的。当焐熟了米粑粑香味飘荡在黑水河的上空,外公还是带着他永远不变的微笑,像老黄牛反刍一样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嚼着米粑粑,仿佛那是他经常可以吃到的东西。外婆则不一样,她用双手握紧米粑粑,使劲咬下一块来快速地嚼着,像是嚼着一块让它仇恨的东西,不时地朝磨房门看,外公凑过嘴巴过来在她耳边大声说,瞧什么,又不是在家里,深更半夜有哪个会来偷看你吃粑粑?外婆转过头对我小叔说,你嫂就会!眼里有一种被扭曲了眼神,一种不是一个老人该有的眼神。 我现在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了,外婆到我家里来时背二十多包青玉米外加几个大石榴,也背来了一个老人老年悲惨生活的缩影,背来了一腔需要诉说的苦,也背来了让出嫁的女儿揪心的疼。小叔说,外婆背到我家的玉米和石榴是瞅大婶不在家的日子,偷偷地摘了石榴用瓜叶裹了藏到篮子底,又到江边掰了玉米绕道而来的。(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了解到了小叔家一些复杂的情况。小叔只比我大两岁,但他只早我一年上学,我上高一时他才上高二,后来他补习了一年,补习时和我同在一个班,因而我有了更多的接触小叔的机会,有关外公外婆的遭遇就从小叔那里源源不断地听到了。小叔经常跟我说,你我两叔侄没有什么选择,只有离开那穷山沟,才有能力改变家中现在的局面。他在我的一本笔记本上写下过这样一句话:两只深山里飞出的雄鹰俯冲在博南山下,它们的梦想,是北国的雪原。有段时间,我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生,小叔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他说,我们两叔侄回家一趟吧。那次回家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回家拿了点钱,走访了几家亲戚,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到小叔家,刚好外婆到磨房里去了,我和小叔就飞跑到磨房,只见外婆在磨房前的空地上梳头,我头一次注意到了外婆头上花白头发,中间黑的部分已经很少了。我凑近看了看,黑头发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也变成了深灰色。外婆见我在细看她的头发,就笑着说,你瞧外婆的头发都已经白了。外婆又指着磨房补充说,是飞面染白的。我只好露一个极不自然的笑给外婆,转过头,从“龙窝”(磨下面水流冲击车叶带动磨转的地方)里冲出来的雪白急流,腾起一些水雾,一道微型彩虹搭在水沟两侧,两头像是插进地底去了,不见其终极。外公从磨房里走出来,头发上粘了些飞面,像山顶上的残雪。小叔和我望着两位老人的白发,说不出话来了。磨房脚下,黑水河正以一种亘古不变的速度向下流去。 又折回到我家,见妈妈蹲在菜园里挥着小锄头栽菜,我站在妈妈身后,看见她那黄帽沿下竟也有几根银色的头发漏下来,妈妈才四十一岁呀!我和小叔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回到学校,接着我就把头埋进了书本里,仿佛那样才能留住黑水河的急流,留住正在急速逝去的什么东西。(五) 考上大学在小叔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在大婶的眼里,为了达到目的而付出这样的代价有点过头了。不平衡的心理是很容易产生的,我生不是你家的人,为何要我承担这么多,你儿子花我这么多钱,我就要从你的嘴里把它抠回来。这是我今天能想到的大婶对我外婆如此刻薄的缘由。痛苦就像黑水河里的磨,一点点碾着时间堆成的思念颗粒。两种恩情像两条座山,紧紧地压着小叔不算柔弱的肩膀,入党,学生会工作,系篮球队,英语四级,可汗水冲不走一些东西。熄灯铃声关上了一个世界,又打开了一个世界,耳机往耳朵里一塞,小叔的心就会在《张漫真言》的陪同下顺着一条路一直往回走,路的尽头里些熟悉的面孔,有些熟悉的声音,有些揪心的事。张漫的声音像块磁铁,吸着小叔不能早早入睡的思绪。有时是心理的创伤治疗,有时是家庭纠纷的解决,有时又是甜美的爱情故事。小叔就在一个凌晨的夜晚在被窝里把自己的愁苦连同眼泪一起寄给了张漫。几天后,舍友们都听到了《张漫真言》里的一个感人故事,都在感叹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心狠儿媳妇,感叹故事里的老人的悲惨命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故事的主人公“阿涅”就是我小叔,谁也没有注意在那天晚上收听《张漫真言》的时候,我小叔一言不发。 时间是不可捉磨的,它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东西,它也可以让人失去很多东西。距离是一堵无形的墙,它割不断一些东西,但又无法联系起一些东西,在第四年的上学期放假后,我小叔来到火车站,遇到一个在昆明当保安的名叫阿从喜的老乡,寒暄了几句,我小叔得知阿从喜刚从家里来,便问及家的情况,说也不知妈妈怎么样了,阿从喜说:你妈妈已经去了你不知道?小叔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他说,当时我问他,去哪里?阿从喜提高声音问我,你真不知道?小叔从他的语气里已听出有此致不对劲了。心砰砰跳着问阿从喜:你的意思是……?阿从喜才告诉小叔说,你妈妈已经成佛了。 我们大家都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境头:多年漂泊在外的儿女回到家,看见父母的灵位,倾诉着心里最后悔的事,哭得昏了过去,小叔没有想过这样的事轮到自己的头上。这样的事没有人愿意去经历,没有人愿意去体验,但是人人都能体会,人人都能想象,它就像一个不会听厌的恐怖故事,始终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 从坟山回来,小叔说他顺便到了在路边的小姨家,小姨说,你一个人去会吓着的。小叔说,我什么都忘记了,到妈妈坟前并没有那种在别人家坟前的感受。(六) 小叔说起外公的笑容时,一脸的奇怪和无法理解,但小叔并没有去问外公这个问题,或许这将是一永远无法解开的迷。小叔说,那天从坟山回到家,外公的嘴角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只问了一些在外面的学习情况,问了一些回来路上的遭遇,然后他又背了一些干粮下磨房去了。…… 平常并不喜欢周杰伦的歌,最近还是被几句歌词吸引住了:“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你发如雪,纷飞了眼泪”,因为听着听着,眼泪竟不听话地跑了出来。 你先起床,你在镜前照了那么久,是不是在等我呢?在镜子里,你脸上厚厚一层幸福的晕旁留了一点地方做啥吧!我想让我甜蜜地微笑陪陪你。天惭惭大亮了。今早的空间里多出一点什么了,由着我们美化。